奥巴马说,米歇尔不在乎媒体怎么写我,她只关心我去不去倒垃圾,带不带孩子上公园。以前看到这句话,我会认为是米歇尔相信他的为人、注重 家庭互动。年齿渐长,我有了更深的感受。 生活是这样的,维持一个 家庭需要做一些最基本的努力,比如获得可以交换所需品的钱、烹制食物、打扫整理家务、生养教育孩子、照拂赡养老人、社会交际,这些事都是细碎的、无趣的、疲累的、经年长久的,对绝大多数人而言,这决不是享受,而是消耗,是沉重的负担。但这些事一定要有人做,你不做,他就要做,两个人都不做,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。 可每个人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,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懒惰的渴望,都想闲逸、自由、无拘无束。生活在一起的人,与其说如胶似漆温情脉脉,还不如说很多时候是彼此最残忍最粗暴、最了解最狡猾的斗争对手,争夺的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最根本的资源:时间和精力,你多一点他就少一点,他多一点你就少一点,没有意外。 所以我们会去计较谁做得多一点、埋怨谁这会太闲了一点,我们会去邀功、显摆,会收藏对方的陈谷烂芝麻、在需要时立即抖索出来,会易怒于对方的评价,会怪罪对方没本事没出息没前途。这一切直的曲的远的近的明的暗的,只是为了更好地争取自己付出的时间精力的报偿,报偿是更高的 家庭地位、更有利的话语权和更多的休闲时间。所以,奥巴马在外天大的丑闻,也不及帮忙干一点家务来得对米歇尔更有效用。 在生活眼里,家庭是责任、是付出、是消耗、是忍受,她的美满融洽意味着那些结成家庭的人要是勇于承担的、乐于奉献的、干练坚韧的、宽容无求的。在以家庭、宗族为中心的传统时代,个人接受的社会教育就是承担、容忍、勤劳、无我,所以那时代的人天然融于家庭生活,分工明确、默默承担、相安无事。我们常常看到传统文化影响下的老夫妻,谈不上诚挚爱慕,但举手投足都是默契协调的,他们对自己应该为家庭为对方做什么有清晰的认识,并毫无疑问地接受了。 但在现代社会,个人权利、个人追求才是毫无疑问的,在半吊子的中国社会尤其如此,人们选择性地接受了个人需求、个人权利至高无上的道理,选择性地遗忘了硬币另一面的更重要的自我负责。 室友L苦恼地问我说,发生矛盾后,她都会和男朋友开诚布公地谈,但谈来谈去仍然什么也解决不了,相反,两个人常常以不满、怒气、不甘心的息事宁人、草草让步来结束对话。 我说,摊开交流是一种好的沟通技巧,但你们需要的不是各执一词地告诉对方自己有什么什么样的习惯、想有什么什么样的需求、要求什么什么样的权利、暗示对方应该尽什么什么样的义务,你们需要的是甘愿为对方放下自己的诉求。你们不够爱彼此,从来没有失去过对方,你们把在一起看作是理所当然,对对方的爱从来没战胜过你们的自我、放低你们的自尊、压倒你们的欲望。爱的问题是什么技巧都解决不了的,但爱能胜过一切技巧。 太多情侣是这样了,他们各说各话,把自己愿意跟别人谈恋爱的举动当作是赐予,在他们看来自己的习惯与生俱来,自己的需求天经地义,自己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,每个人都在表达,尽可能地表达,事无巨细,时无往来,好让别人尽可能地理解、让步。很少有人在倾听、在思考、在改变,取悦别人成了犯贱,温柔变成了矫作肉麻的字眼,甚至在别人退一步时,他们的主要反应竟是,退得还不够! 现代人太爱自己了,爱自己的习惯,爱自己的理想,爱自己的尊严,爱自己的自由,真的,每个人都没错,每一个诉求都是合情合理的,全能的上帝都无法裁断。但这样的人结成的 婚姻、组成的家庭就只能是这样:不想承担,只有计较,不愿宽让,只有争执。继而是不满、怨恨、疲累、死水一样压抑、对感情失望、对生活冷漠、对他人不相信。 没有一个人幸福,没有一个人不受伤,也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有责任,感情无缘无故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死去了,一同死去的还有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高贵的事物的信心。这个社会的舆论几乎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共识:所有感情注定都会磨损,谈论真爱是可笑的值得怀疑的,家庭生活如果不是难以忍受的,就是勉强忍受的。 这么看现代人的 婚姻家庭似乎要永远杯具了,宣扬个人主义的启蒙思想家应该自挂东南枝了,但毒蛇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啊亲。从个人主义被倡导那一刻起, 爱情也被史无前例地赞美高扬起来,个人主义让人执着自我,热烈的 爱情让人忘记自我,个人主义发挥人的力量,温柔的爱情让人约束力量,爱情实是个人主义毒最好的解药。 爱情能给现代 婚姻家庭嘈杂尖锐暴躁不妥协的躯体赋予一个安宁柔软的 灵魂。有了这个 灵魂,追求自由闲散的人甜蜜地套上颈轭去承担现在与未来,强调需求欲望的人渴望奉献所珍视的让对方愉悦,坚持习惯禀性的人默默改变只为在彼此心中更完美,执着权利尊严的人羞答着头渐渐放低眼中的期望。 爱的 灵魂让人在粗砺坚硬强势之外,感到敏锐温和柔弱的力量,这是一种令人吃惊的软韧如蛛丝、沛然如决江河的可以掌控的能量,一旦尝试过,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折断了。而两颗心灵的融合让人在习以为常之外,看到另一个丰富自洽的世界,那里有不幸、痛苦和哀伤,更有奇妙的灵感、活泼的智慧、让人忍俊不禁的趣味,你甚至会羡慕嫉妒恨而自愧不如。 对于真正想完善自己的人,家庭生活是最好的修炼。生活的细碎还在,但你感到自己的耐力专注力在稳定上升,生活的乐趣还在,但你的幽默自嘲越来越得心应手了,生活的疲累还在,但你热爱上了学习用效率更高的方法去做事,生活的经年长久还在,你却看到了自己给爱的人带来了安全、信赖、满足与幸福。 肉体惰性的噪音无法掩灭,但我们可以用精神成长的满足打压它、削弱它、取代它。家庭的生活变成了创造与发现之旅,我们结伴磨砺智慧、锤炼更强大的自我,在彼此的眼中获得两个世界的风景,建造一个饱满生动、又流溢着爱与趣味的家园。 (越开明强盛的社会,个人主义和爱情至上越被推崇和坚持,这两种力量如同黑白太极,激发与自抑,造化出无数丰硕健壮的成果。越封闭虚妄的社会,人们不知道不相信精神也有力量,他们把一切包括自己包括观念贪婪地物化为资源,尽可能地挑选抢占对自己有利的一切,没有创造,只有瓜分和消耗,没有克制,只有浮躁和膨烂。) 有人会说,为什么我的爱情不能这样?我想,没有放弃自我战胜自我的感情也能称为爱情吗?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别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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