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您撰写的《给孩子的科技史》里,人文叙述一直渗透在科学发展脉络中,比如说到牛顿,您不仅介绍了他的研究成果,还从人文的视角表达了牛顿给这个时代的贡献,丰富了读者的视角。这种叙述方式的必要性是什么?
吴军:在国内,我们喜欢把牛顿或者笛卡尔这些人,单纯地看成是科学家或者数学家,但是他们在历史上真实的身份,或者说他们产生的影响力,很大程度上是在哲学和思想领域。
比如说,我不断讲到笛卡尔方法论,实际上我们从高中就开始了解这位数学领域解析几何的发明人,却很少关注他在哲学上的贡献。在笛卡尔之前,哲学实际上是一门探究本源的学问:世界的本源到底是什么?是物质,是思想,是上帝,还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不存在的东西等等。早期的时候,像古希腊哲学家、中国古代哲学家、印度古代哲学家,想的都是这个问题。到笛卡尔的时候,他给哲学转了一个方向:哲学研究要注重讨论方法。不是说不讨论本源了,而是说我们获得知识、认识世界的方法更重要。也正是这个原因,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一点也不亚于他在数学史上的地位。
同样的道理,牛顿在科学上也有很多贡献。在牛顿之前,人类无法认识很多自然规律,就把很多自然现象简单归结为神的创造。牛顿说,自然现象有它本身的规律,而这个规律是可以被人来认识的,从此人类便有了空前的自信,有了自信以后,人就不再是趴在神的面前了。正是这个原因,牛顿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地位非常高。真正成为大科学家肯定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家,应常常在思想和哲学上有深入思考,否则很难成为顶级的科学家。
02
普通人往往只记住一些知名的的科学家,并把他们英雄化,但是在您的书中,强化了某些科学的突破和技术的革新往往是几代人不断累积的结晶。这反映着您怎样的历史观?
吴军:很多人在上大学以前,甚至读博士以前,想着说我要建立一套多么宏大的理论体系,其实你最后会发现每一个科学家做的事,都是在前人的科学体系上做一些修修补补。你前面肯定有很多问题没解决,我们就是去把它继续解决掉。大部分科学工作是N+1的一个过程,前人已经做了N,你又做得比前人更好一点,你就是有贡献。这就是牛顿为什么说要站在巨人肩上。
在国内,大家觉得科学家是一个很高尚的职业,常常会神话科学家,误以为他们高高在上,跟凡人不一样。还有一种误解,即把他们看成怪物,觉得他们不食人间烟火,有的甚至生活都不能自理,完全不懂人情世故。人们把科学家想成这两个极端,其实都不合适。大多数科学家的生活其实是很简单的,同时他们也沉浸在科学的探索中,乐在其中。科学家们论道,是很津津有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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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写科技史更多从衣食住行的视角解读科学的产生、发展、更迭,这种写法是回归科学的本源还是单纯为了迎合观众?
吴军:我写的是科技史,科技史有过去,有现在,可能还有点未来。我们今天看过去的科技,其实都不算是高科技,因为我们都用过了,甚至把它淘汰了,但在当时来讲是高科技。
之所以从衣食住行写起,是因为人类早期的文明发展,先要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,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,才好去做更多的发明创造。早期人们的智慧都用在解决衣食住行上了,所以越早期的科学成就,和我们人类最本能的生存越息息相关,越往后精神层面上的要求会越来越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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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书中,您对笛卡尔的科学方法做了详细的总结,希望向读者传达一种什么观念?
吴军:我觉得方法论有三个意义,第一,普通大众掌握方法以后,也能做不少的事情。而古代往往只有聪明人能发现一个现象或者掌握一个规律,带有一定的偶然性。
第二,大家做事情,如果有方法可循,只要按照这个步骤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来,起码不会做得很差。这是现代教育的一套思路。
第三,有了方法论以后,就可以把所有的知识做一番重新验证。实际上,科学发展就是不断地推翻前面的一些错误,然后不断地得到更准确知识的过程。方法论使得科学的进步成为不断叠加的必然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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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心求证与大胆假设往往是缺一不可,大胆假设的度又在哪里呢?
吴军:对于一个科学家,或一个专业人士来讲,大胆假设、对前人的怀疑是理性的假设、理性的怀疑,不是乱怀疑。现在有些民间科学家动不动说推翻了相对论,或者说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,或者说推翻了能量守恒定律,这是胡乱的怀疑。
我们做一些科学训练,接受科学的教育,要具有常识。世界上有一些知识是通过逻辑推导出来的,我们没法怀疑它,因为它本身靠逻辑推出来的结果就是永真的,是永远成立的。有些则是经过了很多年广泛应用中反复的验证,也不是那么容易质疑的。具有一个对什么事都保有怀疑的心态是好的,但不应乱怀疑,假设也不是胡乱假设、没有边际地瞎假设,这其实反映出一个人的科学素养,或者说职业的科学家和这些所谓民科的差异。求证要符合科学的方法,要符合逻辑,要使用科学家共同认可的规范,不能瞎证明且毫无逻辑地猜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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您认为大学一年级对人的成长来说,意味着什么?
吴军:首先,家长不再管你了,相对自由了,你可以规划、管理自己的人生。其次,你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,你该把自己当做一个成年人、大人来看待了。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社会公民,学校并不教的,但是你必须要在十八岁以后开始学习,因为四年一晃就过去了,然后进入社会,就得应对这些问题。再次,你在中学阶段,不用考虑以后会做什么,先拿到高考的分数再说。大学完全不一样,你必须要考虑你将来做什么。有些课可以学,有些课可以不学,有些课可以学得好一点,有些课可以时间花少一点,完全在你个人。大学生活不是中学生活的延续,是一个新的人生阶段,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开始。现在的大学生在自己开启一个新阶段的同时,时代也有了新的转变。在这个过程中,不必对未来过虑,做好自己每天的事情,自有各种机会。船到桥头自然直,到了那一步,自然有解决办法。
07
如果重回校园,您会怎么安排自己的时间呢?
吴军:假设突然年轻20岁,再重新过过去的生活,大概率还是回到原来走的这条路。因为每一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走的,别人给了再好的建议和样板,很多人不一定学得会。有两点,我自以为做得还算好。第一,我的班级里有几个伙伴,对哲学非常感兴趣,我们每星期会抽一天晚上,提前两个小时回到宿舍,专门讨论哲学问题,平时读的哲学书也会讨论一下。我很多哲学方面的思考都源于那个阶段。第二,清华体育运动开展得好,我们那时候在体育上花的时间还是很多的,我打羽毛球花了很多时间。这个很重要,毕竟大学生活是一个全方位的生活。
08
未来不确定的社会里,年轻人应该葆有的确定性是什么?
吴军:第一,我觉得还是基础教育、通识教育。现在大学基本上还是文理分科的,这一点对培养大家的人文素养不是很有利。知识没有打通,对人的长期发展其实是不利的。短期里解决具体问题是没问题的,但是要想成为一个大科学家,对知识的全面了解是很重要的。
第二,让学生更有机会去运用他们学到的一些知识,把知识拿到社会上去用。世界顶级的大学暑期都很长,一般三个月。做一些实际工作,会对社会有所了解,才能知道自己学到的知识和能力有所欠缺,这样回到校园才可以补上。大学生要把暑假利用好。很多人意识到自己的人文素养不够,都是工作了以后才意识到,在学校里根本无法知道。
09
在摩尔定律的预示下,科技的加速运行让人类生活的内卷化已十分严重。那么未来,我们该如何守住人道主义关怀?
吴军:第一,科学进步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有更好的生活。要是忘掉了这个目的,科学发展就走偏了。生产力的发展,不光是科学的发展,使得人们变得好像越来越忙,让人变得完全没有了生活。
第二,不可能把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归纳到科学当中。科学是有边界的,很多问题不完全是科学问题,它还包括很多伦理问题,所以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做的,科学是受约束的。
打个比方,一个放风筝的人手上拿着一根线,风筝跟你说,你把线再松松,我就飞得更高了。最后风筝跟你说,你把这根线剪断了,我就飞得更高。你把线剪断了,这个风筝就失控了。“人文”就相当于这根线,剥离了人文的科学有时候是一个灾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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